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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千古同一梦,开门笑解痴——我的红楼梦

千古同一梦,开门笑解痴——我的红楼梦

红楼梦起于神之说,历于人之世,终于神之道,是一部讲述神向人做反向追求,人向神做正向追思的现实性寓言。人们出于认知力和认知意愿的差异,产生红楼的不同解读。自传论者看见《石头记》,爱情论者看见《情僧录》,政治论者看见《风月宝鉴》,女性论者看见《金陵十二钗》。一览神仙凡人者,名曰《红楼梦》。

人向神的思想跳跃

关于神的种种传说,从人类对大地、山林、天空、宇宙惊奇不已,用简陋的工具描想刻画之际,就一直如影随行。神仙与凡人,是潜藏在人心底,相对相成的文明因子。有时,神由天国落生人间,背负人的职责和悲喜。遭遇不幸的灰姑娘和将会成为国王的王子,困顿的社会青年和永落凡尘的仙女,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和路途上修行千年的美貌女妖精,那些服从社会统治需要的神话故事,令人遐想,散发绚目光彩。红楼世界里,这一切戛然而止。

神瑛侍者凡心偶炽,请号造历幻缘,绛珠仙草下世还泪报恩,既引动整个红楼故事的发生,也为最后的收束埋下伏笔,形成全书第一叙事逻辑和通部解释架构。贾宝玉不重物而重人,对女孩子好,厌恶浊世男子爱慕年轻女性,受丫头们的气甘愿被驱使,和燕子鱼儿说话,对着星星月亮长吁短叹咕咕哝哝,他对物对人对其他生命的态度,跟常人常理迥异。佛教所谓人须抛却七情六欲方得修成正果,在批判现实的红楼这里,全部被颠覆。神如同过往一样偏离修炼轨迹,但不再去完成那个圆满的剧情。现实步步紧逼,幻想节节破灭,情不情的贾宝玉不得不走向继续追思人神之途。

西方哲学针对人提出一个基本问题,我来自哪里,又去往何方?同时在宗教上诞生了博爱的思想。只是它在哲学起点上那个本原性的问号,注定了一个没有明确指向的归宿。社会发展从来便与茹毛饮血相距不远,与弱肉强食相伴而行,博爱无法得到世俗的普遍接受。情不情可以被涵盖于博爱之下,但博爱是宗教的,情不情是天然的。假如,爱的结构层次是,为情萌发的爱、因善自成的爱、从知生发的爱,情不情和博爱就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宿。贾宝玉是神仙下凡,不是一个全能全知者,虽经警幻仙姑粗糙点化却无法领悟,所以他只具有前两种爱。警幻仙姑和贾雨村以凡人思维定评贾宝玉,出意淫论和王贼论,起得高竿,但哪曾揣及神的境界。一个多世纪以后,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与红楼汇聚合流。不同语境下,它们沿着思想进步的路线来到了同一个节点。不管人们的意识活动多么变幻不定,善恶纷争会将善变成多么细小的暗流,天空终会浮现那思想的石块,人得以跳跃而上。

男,女,爱情

有限生命的时代,男性与女性的结合、繁衍,构成维系社会延续的基础。为了给人这种思维动物以合理性解答,爱情应运而生,构筑起脆弱然而勉强可支的大厦。无论那些话语主导者们如何宣扬人们身处的社会形态具备怎样的温情,大多数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时,爱情难免不蜕变为无奈应对的附属品。红楼大旨谈情,塑造出兼具两种爱的艺术形象,有情无情两相比较,剖析出一个社会的无情本质。

曹雪芹的写作深入肌理,回旋潜行,曲笔揭示,待人自思。未及他人责斥,他已将贾宝玉不肖行状痛陈纸上,绕开现实的棱角。起于神之说,让红楼能够结起不沉木筏,装载贾宝玉林黛玉远远超越他人的特质,奠定故事情节不断向前推进的根本。贾宝玉是男性,他追求所有女孩子,甚至极少数男子的情。很显然,如果他具备的是所有的恶,那么,他是无法得到的。红楼表现出风月宝鉴的两面性,是因兼用神和现实做叙事。红楼在神的解释框架下定义贾宝玉的出身,上天那具有更高智慧的神,或许也眷顾其追求,因此,贾宝玉具备的是与众不同的神性和所有的善——事实上,红楼隐约写出了书中现实情境里贾宝玉的善来自北静王府。人们说,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误的东西。追求的目的,决定了贾宝玉举动类同夸父追日。宝黛初会,贾宝玉出场,听闻黛玉无玉,当即狠命摔玉满面泪痕。如此乖僻行为,令人难以理解,甚或哑然失笑,却也预示了这一段爱情自始至终必须面对俗世密布的荆棘藩篱。木石姻缘来自天国,落入尘世便恰似林黛玉的境遇,那么无依无靠。林黛玉需要贾宝玉说清楚为情萌发的爱和因善自成的爱,贾宝玉做不到,所以只得将玉一摔再摔,一再向她诉肺腑。金玉姻缘是封建社会的制度性安排,更是爱情、婚姻跟权力、利益结合的统称,人世间处处皆是它生根发芽的场所,所以曹雪芹隐隐写去,薛宝钗处处占优。沿至现今世代,仍不乏称扬薛宝钗,贬抑林黛玉者。而书中宁荣二府的其他男性主子们,成为曹雪芹拉出来旁敲侧击,展示金玉姻缘肮脏不堪真面目,写尽荒唐的对象。贾宝玉处于林黛玉和社会、现实、家族、其他女孩子的夹缝中,力求妥协周全,得一日是一日,并称哪怕为她们死了也情愿。但女性仍停留在社会圈禁她们的园地里。那些女孩子们并非个个倾心贾宝玉,结婚成家的女子,更是洗去上天钟毓的灵秀,沾满尘世味道,自珍珠异变成鱼目。制度对世人的牵引所形成的束缚、挤压、打击,导致贾宝玉丰富的追求目的与贫乏的现实方法间的巨大偏差,善在情中遭遇的不幸最终与家族败落一道,令其满腹情爱以辛酸收场。

曹雪芹不是一名战士,无法披甲上阵,发布战斗檄文,只好来讲述一部具象的红楼。为了让人们看懂红楼真意,这一宏篇巨著不仅是在千里伏线下次第铺叙,更是在比邻对昭下折叠展开,通过众多的人物事件不断散出多种可能性的枝桠,呈现家族乃至社会生活的里里外外和各个角落,促动贾宝玉的追思。男权,仕途经济,家国天下,修齐治平,它们让反映社会全部属性的男性们,从中得到生存的追求、价值的归属,是维系封建社会存在的有力统治工具,构成封建社会的核心。但在贾宝玉那里,女性地位早已跃升,当官发财直被否定,家国天下全然无存,修齐治平不为忠义。封建社会与个人建立连接的妄想,第一次在情爱的文艺视野里被决绝丢弃和断然批判,遭遇彻底失败。贾宝玉追情这一主线到最后,是对两种爱失落的深刻思考、对人情的沉痛斥诉、对人世的无奈抛弃,神向人的逆向路途掉头折返,再度进入人向神的历史长河。红楼的反封建基于此,成于此,反得透彻,化入骨髓。

结局——艺术残缺,现实完整

因为反封建,红楼无能完整。八十回后文笔低劣、叙事拖沓,又让人望而止步。这是不幸,也是幸运。不幸,系不得见原笔结局;幸运,乃不用体味曹雪芹亲手写出贾宝玉之苦。即便如此,八十回文字足够代表通部红楼。它以其独特的写作手法,为后人避开形式上的残缺,完全解读其思想完整性保留了基本脉络。当人们为红楼的思想价值而来时,原书著者及内容细枝就可以统统回归原本的符号价值,远离无尽的人造谜题。

百年红学无法厘清红楼主题,凸显出人们对人的自我反思与批判何等匮乏,对思想、艺术、美学、政治的追索何等错乱。索隐、考证与续写,则是那个时代对红楼大肆篡改、那些人对红楼充满恐惧的最真实写照。他们力图用贾宝玉反对的所谓帝王将相文人雅士形象,替换为贾宝玉的内涵,并依此画瓢,牵强附会,暗渡封建并一己私利。他们的行径纵然蒙蔽住中国人的眼睛,却无法击碎更广阔范围内完整且坚硬的现实。有人说,红楼是一出悲剧,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撕给人们看。实然,红楼根本无所谓悲喜剧。红楼的第二逻辑是,甄事隐道明真实故事的梗概,贾雨村截下封建仕读的流变,人物事件的真实与虚构即分离拆并,放手做“悲金悼玉”之演出,而这一切又都由通灵之石曹雪芹记载。其间,曹雪芹以石头身份,戏谑贾宝玉的凡尘人生。每一笔所谓悲,都是现实的苦痛挣扎之后,自天国对贾宝玉的俯视,和带泪的微笑。最后,贾府内患丛生,外面打杀进来,完成人的追思,重续神的回归,纵是辛酸,徒无悲喜。贾宝玉深爱的林黛玉,曹雪芹也已借还泪之说为她披上仙女霓裳,木石终回复本来的无情无爱。叙悲带喜,泪中含笑,红楼将单纯的悲剧留在人的现实生活里,如曹雪芹的人生,如红楼中非神非仙的女子们的人生,如红楼出世后两百余年间那些错悟悲喜的人们的人生。

人创造工具改变客观世界的同时,也创造工具改变自我。生命形态的进化,是技术进步将要给出的答案。因此,红楼没有宗教,没有受驱于世俗利益得出的痴迷结论,只是按照那个原本的路线来到它应该到往的地方。神人之辩,承载的唯有真实,寓意的唯是现实。当人们的全部意识活动推动社会无意识演进,因善自成的爱该去何方?翻开过去一千三百九十二年以来的历史,它们为人们不断演示物竞天择之法则,以及人以类本质存在并发展的现象(事实)。人的前进道路上没有民族、国别,没有怜惜、悲悯,每个个体无一不是它奔向终极目标的中继。如果这一过程永续发展,人的意识会否得以主宰世界?由前两种爱出发,从知生发的爱又是怎样?

红楼是贾宝玉的红楼。贾宝玉认识到己之贵坚,勘破情之无法得,就将走出大观园,悬崖撒手,离开别无眷恋的凡尘,从更高的层次审视什么是对人的情爱。合上红楼,登临思想高峰的曹雪芹站立古今两端。而放眼望去,正是:千古同一梦,开门笑解痴。

20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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